《海洋法公約》生效20余年，各國在深海“跑馬圈地”的戰(zhàn)略生態(tài)如何分布？從“三龍觀海”走向“七龍體系”的深海強國，中國還缺哪些關鍵科研和技術？面對人類共同的海底資源，中國如何發(fā)揮領跑和主導構建命運共同體？本周六（6月10日），文匯講堂人文解讀“四大未知疆域”（太空極地深海網絡）系列講座第三講將聚焦“蘊含寶藏”的深海，邀請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(fā)協會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、“蛟龍”號研制總體組組長、海試現場總指揮劉峰主講《中國：正走向深海舞臺中心》。同濟大學海洋與地球科學學院教授、第一位隨“蛟龍”號下潛的科學家周懷陽擔任對話嘉賓。講堂今刊發(fā)劉峰人物專訪稿。

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(fā)協會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、“蛟龍?zhí)枴毖兄瓶傮w組組長、海試現場總指揮劉峰

文/文匯報記者李念

這個5月，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(fā)協會秘書長劉峰的日歷排得滿滿。5月11日，劉峰與來京的國際海底管理局（ISA）秘書長邁克·勞治簽署了為期5年的“國際海底多金屬結核礦區(qū)勘探合同延期協議”，這意味著中國大洋協會將在東北太平洋，面積為7.5萬平方公里區(qū)域內繼續(xù)開展和完善合同區(qū)的勘探工作，也為可能的商業(yè)開發(fā)贏得了合法時間。

5月12日，繼簽署“國際海底多金屬結核礦區(qū)勘探合同延期協議”后，ISA秘書長邁克·勞治和中國五礦集團又簽署了多金屬結核勘探合同

就在12天后的23日起，劉峰得到了在馬里亞納海溝實施第38次大洋考察的“蛟龍?zhí)枴钡念l頻捷報，5天3潛，采訪是在27日中午12點52分，劉峰在電話那頭停頓片刻說，“今天潛了6544米”，仿佛他依然是連續(xù)10年的“蛟龍”項目總體組組長、連續(xù)6年的“蛟龍”海試總指揮。

ISA勞治秘書長在簽約當天曾由衷贊揚：中國在海洋技術、海底礦區(qū)勘探、載人深潛取得了“令人矚目的成就”。作為中國深海事業(yè)的“舉旗人”，劉峰自豪：1960年，美國人首次做探險性深潛，“的里亞斯特”號下潛到海底10916米，創(chuàng)下人類記錄；中國在42年后立項，52年后的2012年，成功載人深潛至7062米，創(chuàng)下同類作業(yè)型世界之最。然而，另一組數據依然在召喚，2030年，中國的“七龍體系”將推進中國邁入世界深海強國，繼而為成為海洋大國奠定雄厚的基石。

為了這一天，中國深海人從1991年中國大洋協會創(chuàng)立日起，就在凝神聚力，作為29歲進入大洋協會的元老，劉峰對每組數字都爛熟于心，也鐘愛有加，它們背后寫滿了近30年的理想、失敗、奮斗、團結。

由礦做媒：從陸地轉向深海

仁者樂山，智者樂水。劉峰從沒想過自己與海有緣。

鄄城，山東西南的千年古縣，民風淳樸。因讀高中時偶然去了農機站，劉峰將一堆鋼鐵組成的機械和現代化劃上等號，和美好生活掛鉤。1979年參加高考時，他毫不猶豫地填了“北京鋼鐵學院”。走出古縣，劉峰不僅學習了鋼鐵領域的專業(yè)知識還做起科研，更開了眼界。研究生畢業(yè)后，劉峰以優(yōu)異成績留校執(zhí)教?！拔医洺Ｏ碌V井，幾百米是很正常的，有時，礦井里有著冒頂水倒灌的危險，我就指導學生和礦工進行機械化改進?！痹诘V井的機械化科研改革中，劉峰“走出農村，海闊天空”的人生設計努力而有成效地行進著。

劉峰（第一排右一）就讀的北京鋼鐵學院

1991年，留校5年后，生命的軌跡發(fā)生了變化。經冶金部的推薦，劉峰進入了新單位——剛剛創(chuàng)立的中國大洋資源礦產資源研究開發(fā)協會?！耙粯邮堑V產勘探嘛?！敝艺\為上的劉峰并未細想，服從組織安排，來到大洋協會的技術部。他并未想到，從此，他名字中的“山”字，是沉入了深海之底的“山”，時勢造人，抓住機遇的他茁壯成。十年后，劉峰參與了昆明撫仙湖湖底135米試探項目，并擔任了項目主管?！斑@是深海采礦的起步性項目，但卻是第一代原理樣機?！?996年，國家863專項中增添了深海技術。劉峰成為了國家863專項“水下自治機器人”項目總體組成員。

這一年，劉峰開始與龍同行。

劉峰（左三）參與了昆明撫仙湖湖底135米試探項目，并擔任了項目主管

與“蛟龍”的26年，十年立項、十年研發(fā)、六年海試

2001年12月，“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”總體組選拔會在京舉行，經過層層競選，頗有主見的大洋辦主任助理劉峰獲任總體組組長。所謂總體組，相當于項目的龍頭，負責組織調度研發(fā)的計劃、進度、技術總協調。2002年6月，科技部批復“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”立項。這距第一份立項建議提交有關部門已有10年。

這一年，劉峰剛邁入不惑之年。他對這個項目的前景也從來不惑，從立項、研發(fā)、海上試驗，十多年間，在許多爭議的關鍵口，劉峰總是能以科學決策來“冒險”，最后站在了決勝點上。

“蛟龍”號7000米海試隊向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副總統(tǒng)贈送“蛟龍”號模型

10年研試：關鍵時候找到關鍵人

任何成功都在于人才。

在上個世紀80年代，美國、俄羅斯、日本、法國都已經到達載人深潛到6000-6500米的深度，6000米，就是通常稱為深淵科學的領域。而中國是零。

研制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最大難題在于跨越深海高壓，克服極端復雜環(huán)境，以及系統(tǒng)性、制度性障礙。第一項更是破解之首，總體組組長劉峰馬上想到了中國船舶重工集團702所的退休工程師徐芑南?！叭绻麤]有徐芑南，一定也會有人承擔這個工作，但是進度也許就沒有那么快?！眲⒎寤卮鹩浾叩臈l件問句。劉峰和徐芑南曾一起從事過“6000米水下自治機器人”項目。在他看來，科學家很多，科學家能兼顧各家合作單位利益，以德服人，不計個人得失的并不多，“徐老當時被任命為總師，但他不是來自項目主要責任單位，但為了做好設計，比主體單位付出還要多得多?！眲⒎蹇磥恚敃r就只有徐芑南最合適。按照條件，退休6年的徐芑南并不合規(guī)，但是，劉峰打報告特批。曾經研制出“6000米水下自治機器人”的徐芑南1996年退休，與老伴回到美國兒子家養(yǎng)病。當越洋電話打來時，他這樣說服兒子和家人：“我就是牽掛載人潛水器，不讓我做，我也不會愉快終老，我一接觸這些，渾身就沒病了。”

“蛟龍”號總設計師徐芑南

事實上，當時總體組里，只有徐芑南在國外參觀過載人潛水器。但是西方對中國是絕對封鎖此類技術的，就在徐芑南這樣的“老將”感召下，中科院聲學所、沈陽自動化所、北海分局等單位聚集在無錫的702所，分成12個系統(tǒng)的工作展開，2007年，硬是自主設計、研制出第一代載人潛水器，而在他的帶動下，一批又一批的骨干成長了起來。

2002年到2007年9月1日，103個單位參與的“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”，以成功的陸上總裝調試告以階段性的成功。

南海50米的難忘：自救方案的被迫出臺

成功常常要經歷波折。

2009年8月6日，推遲了一年的“1000米載人潛水器海試”啟動儀式舉行，劉峰被任命為“海試現場總指揮”。實驗室階段終于要走向海面實驗了。劉峰與妻子有一番長談，“稍有差錯，機毀人亡，海洋界多年努力也毀于一旦，我都是要坐牢的?！弊?，是劉峰在采訪中常和記者說起的高頻詞?！澳惴判娜プ霭?，家務全有我。沒有比你更全面知曉載人深潛歷程了，出了事，我們娘倆給你送飯。”劉峰說，在擔任海試總指揮的6年里，他天天都被感動著。這或許就是第一場感動，來自親人堅實無私的支持。

海試，經歷了50米、300米、1000米、3000米、5000米和7000米。從2009年到2012年，劉峰一直是海試總指揮。

“蛟龍”號十年研制路

“50米，是我最難忘的，因為一切從零開始，沒有標準、沒有先例?！北M管經歷過7000米紀錄的榮耀，但2009年8月在南海的第一次海試依然驚心動魄?！懊恳淮慰煞哦嗌?，多久通一次電話”都是想象中的事。當時最大的擔憂是，萬一試航員陷到海底淤泥里，如何施救？劉峰向美國“阿爾文號”潛水器求援，告知要9、10月份遠航回歸方可，何況，“阿爾文號”的母船船舷僅1米高，而我們的母船“向陽紅09”有七米高，“海浪一個晃悠，一切就歸于零”，其他國家則開價不菲，超過了整個試航費用。怎么辦？箭在弦上?！白约貉芯孔跃确桨?。”需要一條承載力22噸以上的長纜，需要入海后能釋放浮力的應急浮標。于是，海試隊員們南海上研究了整整一周，船上，科研人員連夜設計“自救”方案，最后精確到秒的施救模擬方案出籠。“應急浮標放得太快，潛水器還在海上，放得太慢，已經陷入淤泥，距離母船距離太遠無法施救，太近易被螺旋槳刮走?！?/p>

美國“阿爾文號”潛水器

然而，即便如此，理論到現實的轉換，依然嚴峻。

8月15日50米級海試在A1區(qū)實踐，先是放不下去，排除故障后，水面與水下通信建立不起來；8月17日，“蛟龍?zhí)枴痹俅螡摬幌氯?，原來是過于保守，壓力不夠；8月18日，葉聰操作推力器下潛，丁抗教授和唐嘉陵一旁協助，下潛到38米，隨后開始上浮。歡呼一片，當“蛟龍?zhí)枴奔t色脊背露出水面，所有人都振臂歡呼。畢竟，我國自主設計、集成創(chuàng)新的潛水器可以安全下潛和上浮了。水深通信系統(tǒng)通過摩爾斯碼、水聲電話得到了改進，在10月3日的1000米試驗區(qū)獲得成功。

“日后的很多標準都是依據50米海試中的經驗制定。”和劉峰一樣，參與整個海試的50多個單位都激動不已。

10月10日，前科技部長徐冠華來到三亞的“向九”號慰問時，他激動地說：我看到了久違了的“兩彈一星”精神。這句話，莫大的肯定和鼓舞。

50米，跨出了中國載人深潛7000米的第一步。

“蛟龍”號正在回收

夏威夷5000米的興奮：上浮后“失聯1小時”

擔任海試現場總指揮6年，4年海試，2年應用試驗。劉峰的體會是，深海人重要的一點是來自“熱愛”的奉獻。忍痛犧牲與臨終母親的告別，舍棄對臨產妻子的陪伴，輕傷不下火線。50米海試時，徐芑南老總74歲依然背著氧氣瓶來到南海。作為現場總指揮，劉峰更是與書記劉心成，協力團結，成為海試的指揮靈魂。

2011年，更大意義的5000米海試出發(fā)了。一旦成功，便意味著中國可以躋身于世界“深潛俱樂部”了。南海沒有合適的海試區(qū)域，而作為國際海底管理局的合同簽約成員，中國承諾每年投入資金用于該勘探區(qū)科學考察。因此,5000米的海試定在夏威夷東南方向1000多公里的我國擁有多金屬結核礦區(qū)的合同海域，邊實驗邊應用。

2011年，“蛟龍”號5000米海試起航儀式

“5000米的海試，是我最激動的時刻。因為，我們經歷了與天氣的博弈，還有‘蛟龍?zhí)枴摰捏@險?！?/p>

此時的“蛟龍?zhí)枴保褮v經了內壓考驗、密封考驗、通信考驗。但是，技術考驗之外，依然有懸念。

按規(guī)定，航程為45天，來回各15天，作業(yè)15天。加央視的8位記者在內的96人隊伍從7月1日出發(fā)。但是，到達5000海里外的海礦合同區(qū)，天氣卻一反常態(tài)，每天6-7級臺風，海浪也高達2-3米。在等待了一周后，劉峰研判，天氣近期無法好轉，商議后果斷決定，朝礦區(qū)南邊行駛兩天，果然，海浪有所降低在2米左右，但依然在作業(yè)上限?！霸趺崔k？等待，沒有油水補給，靠岸也沒有事先的外交照會；如果返回，媒體失望，高度期待的國民也會失望。依照此前的計劃，5000米是個決定性的深度，潛水器的安全系數都沒有問題，我們應該有把握。”其實，在前幾次預定的海試日期，劉峰和班子都果斷地給予了延后?！翱茖W來自嚴謹?！比欢?，再次面臨關鍵抉擇。一派意見堅決要求取消。劉峰拍板，“15分鐘后下潛！”這樣的決策也意味著承擔“坐牢”的風險。劉峰回憶時不忘揶揄幾句，但誰都能想象當時的壓力之大。就在12點17分，中國成功下潛到了5057.541米。央視的直播，引來了雪片般的賀電。

合同區(qū)之外的下潛試驗，勘探依然沒有實施。移師北上，到勘探合同區(qū)去。7月29日，烏云密布，大雨滂沱，才下午四點多，天已經漆黑一片?！膀札?zhí)枴背晒ν瓿蓪Χ嘟饘俳Y核的高清晰拍照，第四次下潛并上浮，但是，在茫茫的水面，卻是尋不見“蛟龍?zhí)枴臂櫽?。此時，“向九”指揮屏幕前，與國家海洋局的視頻連線正開著，中央部委的領導也在等待。劉峰冷靜地動員全船人員到甲板上瞭望、開照明設備以尋找。整整1小時，工作人員終于在云臺攝像頭里，看到了200米外波峰浪谷中時隱時現的“小胖”（“蛟龍”的昵稱，因為圓滾滾的身子而得名）?？拷?，機智勇敢的“蛙人”從駕駛皮艇中，乘涌浪過去之歇，掛上了主吊纜。等到三位潛水員和科研人員出艙時，在場的人都忍不住抱頭慟哭。

“此后，我們就安裝上了GPS定位儀，裝了頻閃燈。以前都是在大白天海試，誰還會料到白天如黑夜一般呢?！?/p>

5000米下潛，就在“游擊戰(zhàn)”中的驚險凱旋。

“蛟龍”號5000米海試潛航員葉聰、付文韜、唐嘉陵（從左至右）

馬里亞納海溝7000米?？胀ㄔ挘号既恢械谋厝?/strong>